及川是在阿根廷待了很多年之後,才開始對這塊位於南美洲的狹長土地產生歸屬感的。 而他對阿根廷的愛,始於一團髒亂。
當年父母支持他出國深造的決定,也願意贊助他旅費以及頭半年的房租,不過及川仍對高額的花費感到內疚,所以他最後仗著自己年輕力壯,訂了最便宜但旅程時間最長的單程機票,從成田機場起飛,先到了杜拜,再轉飛至里約熱內盧機場,因為班機延遲而在機場滯留,五個小時後才搭上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飛機,最終總共歷經四十個小時,及川終於踩在了阿根廷的國土上。 長時間的飛行讓及川覺得整個身體都快散架了,但他仍得左手一個、右手一個,雙手拖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依照不熟悉的西班牙文指示牌搭上長途巴士,再把自己重新塞在小小的座椅上十四個鐘頭後才能抵達聖胡安,結束這趟奔波。 然而聖胡安並非他這趟旅程的終點,而是起點。如同Blanco教練所給他的建議,及川想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不僅止於此,所以他追隨著教練的腳步來到了阿根廷,他踏上難走的那條路,且將在此展開長達一輩子的征戰。
但即便出發前他花了好幾個月從零基礎開始苦讀西班牙文、上網研究當地的風土民情,他還是難以融入這個他從未造訪過、位於地球另一邊的國家。 老實說在來到阿根廷之前,雖然知道生活上肯定會碰到一些困難,但及川仍覺得自己應該都能克服,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他會做家務,也會幫媽媽去超市跑腿,雖然因為專注於球隊練習而不曾打過工,但他也三不五時就會被開雜貨店的親戚抓去幫忙幹體力活。 然而畢竟這裡是和日本差異極大的國家,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獨立生活,在這勘勘成年的年紀需要他去熟悉的事情太多了,一剛開始的異國新鮮感很快便退去,及川發現自己得很努力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一邊狼狽地把前十八年的生活經驗拋除,一邊勉強地去接受這個城市,包括但不限於:強迫自己接受隔音很差的牆壁還有喜歡帶女人回來的吵鬧鄰居,熟悉租屋處要向上提才能順利打開的門鎖,了解複雜繁忙的街道與交通系統,習慣手上拿的紙鈔銅板是Peso而不是日幣。 為了省錢他也開始自己做飯,儘管剛開始總是抓不準水與米的比例,煮出來的飯糊成一坨,及川還是囫圇吞棗地通通嚥下去了,並在心中為以前總是讓自己吃著香噴噴白米飯的母親致上最高的感激之意。 與此同時他還得奮力跟上新球隊、新教練的球風跟高強度的訓練,每天都累到極致,他跟隊友甚至都還沒講過幾句話,就算背上拉傷了及川也只能默默地用彆扭的姿勢幫自己噴好痠痛噴霧,慢吞吞地去等公車,回到家後也沒有人會留燈給他。
及川不曾和家人、朋友說過這些,他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阿根廷的時間永遠比日本慢了半天,當及川白天壓力大到想吐的時候,在乎他的人都正在沈睡,十二小時的時差足以讓他在另一半球的人醒來之前把鄉愁跟淚水都收拾乾淨。 只要能繼續打排球就好,聽不懂隊友在說什麼沒關係、照著食譜煮出來的牛丼很難吃沒關係、交不到朋友沒關係,獨自一人也沒關係。 他買的是單程票,既然選擇來到了這裡,那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Hey Toru, want to hang out tonight? Castro said he found a new pub. " "Sure, count me in. "
及川把毛巾從置物櫃裡拿出來並闔上鐵門,邊讓先走一步的隊友把酒吧地址傳給他,邊走向淋浴間。在球隊訓練結束後他又獨自練了一會兒,比其他人都晚收工,所以此刻整個浴室都是他的。 每個人在洗澡時都會化身為最厲害的世界級歌手,及川也不例外,他哼著自己編的小調,享受空蕩浴室的回音跟沖刷掉滿身疲憊的熱水。 縱使剛來到阿根廷的那些日子真的很痛苦,但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一年、兩年、三年⋯⋯,他將一般人投身於大學課業的時間通通奉獻給了排球,也獲得了回報。二十三歲的及川徹現在過著以前難以想像的生活,逐漸在南美州的球壇站穩腳跟,流利的英文與西文交織在他的日常裡,而他也不再總是孤身一人,身邊有了值得信賴的隊友,也有遇到事情時能一個電話打過去就前來幫忙的朋友。 以前訓練結束洗澡時,有時候流過臉龐的液體中會參雜著眼淚,但現在就,僅僅只是熱水而已。
等及川來到酒館時,隊友們早已喝開了,啤酒、空杯子,義大利麵還有各種肉品佈滿整桌,電視上的足球賽正轉播到精彩的地方,每個人都死盯著螢幕,嘴巴還時不時蹦出一連串的西班牙文髒話。及川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個空隙將從隔壁桌拖過來的椅子塞進去,一坐下就看見木桌對面的金髮男人身穿寫著「燒き肉」字樣的T-Shirt,正在對他微笑。 「You are late, Toru!」盤子被熱情地塞到及川手中,Castro往裡面放了滿滿的香腸跟薄餅,而其他人誰也不肯將目光從畫面上那顆小小的足球上移開,只用嘴巴呢喃敷衍以表示歡迎,四面八方頓時傳來此起彼落的招呼聲:「Che」、「Amigo」,還有人故意喊及川為「Touro」。這位刻意為及川取了暱稱的老兄因為祖父母以前正是從西班牙的Touro移民過來的,這個美好的巧合讓他認為用故鄉的名字稱呼及川是一種親密的象徵。 及川看著這些人,笑了笑便低頭開始大口啃起肉來。 剛開始來到聖胡安的時候,及川也曾擔心過種族歧視的問題,尤其是面對那些沒說過幾句話的隊友們時。而Blanco教練在聽見他的擔憂後,想了想,跟他說了一句阿根廷俚語:「阿根廷人的祖先來自船上」。
——"Los argentinos descienden de los barcos. " 不問血統、不問出身,我們這裡用實力說話。只要你夠強,我才不會管你從哪裡來,反正大家通通都曾經是移民。Blanco教練當時是這樣面帶驕傲地說。
隔壁桌吵雜的歡呼聲把及川從回憶深處拉回酒館裡,他吞下嘴裡的薄餅,後知後覺地發現今晚氣氛似乎特別熱鬧,隔壁桌還有一群人帶著學士帽把酒言歡,甚至有人把空瓶當作麥克風在激情歡唱。 最近似乎恰逢阿根廷的大學畢業季,這些穿著學士袍又全身充滿能量的畢業生讓及川想起了一年前身在日本的朋友們也曾經透過手機傳給了他幾張同級生們的畢業照,其中有一張還是松川跟花卷跑去北海道旅行時穿著學士袍的的合影,他們臉上的笑容是如此燦爛,苦讀四年終見花開的喜悅即使恆跨整個太平洋也絲毫不減。 真羨慕。及川用西班牙文喃喃自語。此時足球比賽剛好進入中場休息,大家紛紛將注意力收回,因此他的自言自語正巧被隊友們給聽見了。 「Oh, Toru! 」有人發出了心疼的感嘆,隊上的人都知道及川高中畢業就一個人飄洋過海來到這的事情,但一群大男人擺著手指數了數才發現他們家的舉球員今年也正好是大學畢業的年紀。 儘管及川強烈地表示自己只是在感嘆而已,這群聖胡安的排球選手們還是將他排除在外,自顧自地討論起來,最終他們似乎擬好了戰略,分別時都還在醉醺醺地齊吼著要給及川一個絕倫無比的驚喜。 「Chau.」及川無奈地幫醉酒的隊友叫計程車,被塞進車子裡的人還在下馬威讓他等著瞧,而及川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該不會是要買學士服給他穿吧?大可不必。